楊老闆(一) 木工學徒

一、木工與楊老闆

我姓楊，所以大多數的客戶都叫我楊老闆，比較熟的有人叫我楊老頭，有人叫我楊同學，比較不熟的客人就叫我楊師傅。當然！最多的時候是直接叫我的小名楊奇。更有甚者，還有一個女人就直接叫我”老公”，除了自己的老婆以外，閒閒沒事還幫人養了一個老婆，她叫我”老爸”！

 

楊奇不是本名，是藝名！我的本名不是很好聽…所以不想告訴你們！

設部落格的時候，用網際網路搜尋楊奇這兩個字，發現有個老人80幾歲也叫楊奇，有個小說裡的壞蛋也叫楊奇，還有很多人的名字都叫楊奇！我只是眾多楊奇裡的一個楊奇。

 

楊老闆的本行是裝璜，副業是修電腦。裝璜裡的項目很多，舉凡建築物硬體除外，剩下的幾乎都是裝璜範圍。也就是說，坐在家裡面舉目四望，除了水泥牆，剩下的都是裝璜，就連水泥牆上的油漆都算裝璜。掛在水泥牆上那幅莫內的翻印畫也是裝璜、還有擺在電視櫃上面那粒從花蓮撿回來的石頭也是裝璜，屬於室內擺設的一環。你說那垃圾桶算不算裝璜！我…懶得理你！

 

最近一個咖啡吧的案例就為了垃圾桶的位置和業主爭得面紅耳赤，我說這樣比較好，他說那樣比較好，旁邊還有路人甲出主意說這樣那樣統統好。最後當然是業主贏得了這一回合，因為…錢是他出的！民主社會就是要有這樣的風度，就算兩人有不同的意見，也要尊重對方，尤其錢是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來的時候！

我一向不是見錢眼開的人，不過你要拿錢砸我，我是絕不反抗的！你砸吧！

 

楊老闆是木工底的，這個意思是我當學徒的時候是木工，木工也分很多種！板模木工、門窗木工、傢俱木工、做神桌的做棺材的也是木工。而楊老闆學的是裝璜木工。裝璜木工和其它木工有哪裡不一樣，解釋起來我怕你會睡著…。

 

反正木工嘛！就是拿鋸子鋸木板，拿鐵鎚敲釘子，如果你對裝璜木工還停留在這階段的認知，那就遜斃了，裝璜木工要會水會電，懂窗簾壁紙懂玻璃，還得設計看風水，通油漆曉擺設，網路要會拉，音響要會接，泥作相關知識也得瞭一點，其它諸如鐵工、鋁門窗、冷氣、衛浴設備、輕隔間、系統櫃，全部都跟裝璜木工有直接間接的關係。當然啦！也可以純做木工就好！如果要接裝璜工作，就不得不了解這些，原來接工作的裝璜老闆，還真不是人當的！難怪我年紀輕輕，頭髮就花白了！天啊…！你…睡著了沒！

 

楊老闆年輕的時候其實胸懷大志，並不想做工。不是我看不起工人，而是好好的一個少年帥哥，沒事把自己搞得髒兮兮的。小時候長輩常問以後長大要做什麼，我想做總統想做董事長想做飛行員想做老師，就是沒想過立志要做工。古時候的人都說”工”字不出頭。現在想想，這是真的！時機稍稍差一點，木工老闆跑路的跑路，改行的改行…。沒跑路沒改行的也把人數減到最低，親自下海敲釘子，少請一個師傅多賺一天工。也許也有做木工搞到飛黃騰達的，只可惜楊老闆認識的沒半個。搞不好棄工從商會好一點，爽一點。看電視上超級大老闆都是經商，沒看到半個是做工的。你說呢？

 

楊老闆當學徒的時候，正當台灣黃金十年的後期。股票上萬點，台灣錢淹腳目，出國旅遊的人潮一團接一團。聽說當時的歐巴桑每天買菜的時候先晃去股票市場當衝一下就把菜錢賺到了！當時的建築工人很多只願意上半天班，因為早上要去號子操作股票。工人都能這樣了，就別說老闆級的。工地的裝璜大老闆都是開賓士載酒店小姐來工地晃晃就閃人的那種，害我在當時就立志要當裝璜老闆。鬼知等到楊老闆真的成了裝璜老闆，世事全走了樣。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搞不清楚我現是在河東還是河西了。現在的裝璜老闆是校長兼撞鐘，師傅比老闆大，學徒比師傅大，也不知何時流傳出了這麼一句話…「誰最大！老子不幹最大啦！」

 

台灣錢雖然淹腳目，卻沒有淹到年輕時楊老闆的腳。當年除了做工一途，好像也不知能做什麼。高中夜校畢業，工廠上班一個月一萬出頭，做到死應該能升到工廠領班吧！怕就怕還沒做到死工廠就倒了。所以說當年我的決定並沒有錯，學個技術混口飯吃，工作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可說要做工，還有不少選項！土水(泥作)、水電、油漆、西工(車床)、黑手(修車)、木工(裝璜)。想來想去，就裝璜木工變化多端，還能牽扯到設計繪圖，符合我這種常出怪招愛動腦筋的個性，如果叫我整天砌磚，可能做沒幾天就悶死在牆角，順便把自己砌在牆裡面。

 

剛開始時楊老闆在一間桃園的設計公司當學徒，只做三天就閃人了。不是公司不好，而是師傅們都是客家人，討論工作都用客語，聽不懂如何學得快啊！只好商請同學的哥哥帶我入門。他一答應，我就帶著小包包風風火火的趕到台中。台中人大多講台語，除了術語我聽不出個所以然來以外，剩下的都聽得懂，於是就安心下來認真學習。白天做過的事，晚上趕緊用筆記下來…西德丁雙孔徑吋一五，距板緣七分半、喇叭鎖孔徑一吋八，距板緣二○五。四八板角料間距一三四、一六一，木板尺吋有三六、三七、四八，夾板厚度有二分、三分、四分、五分、六分，木芯板厚度只有六分一種，還有麗光板、波力板、皮板，線條有正半圓、假半圓、封邊條、雙導圓、單斜、船型線板、歐式線板。啊咧雜七雜八一堆，記了前面忘了後面。木工工具也是一堆要記，光是釘槍的種類就好幾種，每一種都有相對應的釘子。師傅叫你拿f30，你拿416給他，角材可能就飛過來了！在工地學徒是不能用走的(會被幹譙)，也不能用跑的(跌倒危險)，要界於兩者中間。台灣歷經日本五十年的統治，裝璜項目很多都是日文台語化的術語，什麼”扣西”、”脫阿搭里”、嘻沙西”，一堆外來語，搞得人頭暈腦脹。總而言之！木工學徒也不是那麼容易當的！

 

有一回工地是KTV，我和另一個師兄負責把所有房間的桌子貼上美耐板，美耐板要上強力膠，要貼的桌面也要上膠，兩個呆子就悶在不通風的房間裡狂抹強力膠，等全部上完膠後已經過了半個鐘頭，也不知吸入了多少甲苯！只知道一出房間門接觸到新鮮空氣，忽然天旋地轉，直接跌在地上爬不起來，引來師傅們一陣狂笑，兩個呆子就這樣趴在地上對著師傅們傻笑…經此一役就知道，要抹強力膠一定要通風！業界也遇過在密閉空間上強力膠後點煙引起氣爆…當場炸死兩個木工師傅！工地的危險性還是有的。學徒除了學技術，很多工業上的基本常識也得學，不然怎麼掛的也不知道！

 

畢竟工地裡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工具和材料，又有那麼多人在做事，連搬材料的時候一不小心也會出事。我曾親眼目睹一個學徒在搬木芯板的時候撞到一個木工老師傅拿釘槍的手臂，害得他把自己的手釘在角材上！可以想像當時那學徒的表情，想哭又不敢！想笑沒那個膽！連站旁邊的我都膽憻心驚！當時那個老師父只瞪了他一眼，然後叫人拿”拔魯啊”來，直接把T64的槍釘拔出來，當他把”拔魯啊”插入手心前的釘頭時，我都能感覺到”痛”，痛死了！同樣的場景，在別的工地工作時也出現過一次，那次是木工師傅自己不小心把手釘在角材上，重點是他沒勇氣把釘子拔出來，只好把那段角材鋸下來送醫！我心裡想，如果換成是我，我有沒有那老師傅的勇氣呢？別說不可能，再怎麼小心，只要人在工地，就有這方面的機率發生！木工生涯裡我曾砸過自己的右腳小指頭，所以我知道那種痛！也曾一刀把左手大姆指劃開，縫了十三針。鋸板子的時候也曾被木板迴飛，剛好打到男人最脆弱的地方，縮躺在路邊20分鐘才爬得起來！其它那種被電到或鐵鎚敲到手梯子斷掉從梯子跌上來的小事就不必說了！直到後來變成了楊老闆，成天跑外面接工作，畫設計圖送估價單，在工地反而都做一些打掃收尾的工作，就比較沒機會把手釘在角材上了！

 

楊老闆這一代的學徒算是幸運了，上一代的木工學徒所受的待遇是我們不能想像的。他們像是簽賣身契一樣的用三年六個月低薪的代價，換取學得木工技術的機會。以前的學徒，也只能唯師父的話是從。吃住都在師父的家裡，當然是什麼事都得幫忙的，並不只是技術方面而已！也許得洗衣，也許還得煮飯帶小孩，做這些事當然是為了討師母歡心，能讓師父把技術全部下放別留一手。為什麼技術在師父身上，學徒還得討師母高興呢？因為師母睡在師父身邊，萬一她討厭你而在師父耳邊閒言閒語，那還得了！所以師母的心情也要顧著！

 

所幸我當學徒的時候正逢台灣經濟大奇蹟，裝璜老闆到處搶人搶得緊，管你是半桶一桶師傅，只要會拿釘槍會看台尺就行！裝璜木工的薪水三級跳，讓我們這些學徒也能提前畢業，不必忍受那三年六個月非人的遭遇！楊老闆這年紀學裝璜木工的最多，原因只是很簡單的經濟法則，需求大於供給。時機變好，百業復甦，樣品屋、KTV、酒店、各行各業、住家都需要裝璜，木工是裝璜裡的主體，缺人缺得緊，而把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學徒訓練成木工師傅，也不是短期內就可以達成的！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好多年。連帶的也使木工師傅的薪水三級跳！

 

這世界是公平的，當初讓我們提前從學徒畢業的經濟環境，在15年後，也讓很多裝璜木工提前從木工世界退役。木工世界是一個跟著大環境上升下降的行業。股票破萬點，人人手裡有閒錢，買了房子當然比裝璜！想過嗎？一個四百萬裝璜需要多少工人幫你忙啊！可是當大家房貸都快繳不出來的時候，誰還在乎家裡的天花板是不是五層、地板是不是進口原木！裝璜可是一種道地的奢侈品。飯都吃不飽的時候，誰會在意牆壁上的壁癌有多嚴重啊！

 

當大環境好的時候，很多父母都會鼓勵小孩不唸書就做工，而當大環境變差的時候，工人們有一餐沒一餐的，誰還願意學這個！台灣是一窩蜂的社會，建築產業好，一堆人唸土木工程！電子產業好，一堆人搞資訊！裝璜木工日薪高又工作不斷的時候，隨便登個報徵學徒，電話接不完！亞洲金融風暴過後那些年，想學這行的就少了。而今更是不必說，就算我想教，也沒小孩願意做這行。人人都唸到大學畢業，如何放下身段學木工，那些不愛唸書的更不可能來幹這行，保險業、房地產、賣車子，每天光鮮亮麗的行頭，怎麼比也比做工的強！另一個讓師傅們不願意教學徒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成本太高了！想想看，一塊板子上千元，只要讓學徒切錯了兩片，損失就是二千。曾有一位天才學徒一次把工地所有的原木皮板切錯尺寸，當場讓楊老闆損失一萬多元！而且，當老闆的也只能笑笑，誰叫他是學徒不是師傅，學徒當然會出錯！更何況，現今學徒不是以前簽賣身契的年代，工資變高了！一個月最少也得給個兩萬多元起薪，如果是工廠，一進去就是在幫工廠老闆賺錢，可木工學徒是不可能會幫木工老闆賺錢的，頂多別再讓老闆賠更多就行。而現在的學徒的薪水也是隨著他的技術在升級，等學徒變成師傅，薪水當然也是師傅薪水！那問題就出現了，既然如此！何必教學徒，有工作請個師傅來幫忙就行！帶學徒絕對是吃力不討好又利人不利己的事，難怪目前從楊老闆這邊出去的徒弟們(現在都是師傅級的)，沒一個帶學徒！楊老闆這輩子當不成師公了！

 

終於！楊老闆接了人生第一個自己的工作。裝璜木工是一種很特殊的行業，每個木工都可能是老闆，只要工作是你接的，你就成了老闆，工作做完了，再去幫別的老闆做，身份又成了工人！我的第一個自己接的工作是裝三片門，總工程款6000元，一天做完，隔天楊老闆又成了工人，哈哈！老闆變工人、工人成老闆，這就是裝璜木工的宿命！

 

當學徒的時候，台灣正值經濟奇蹟，酒店、KTV一間一間的開，樣品屋、招待所一棟一棟的蓋，工地一個比一個大，工人瘋狂趕工還是趕不急。老闆眼看來不及交貨，就會要求加班。加班是我們這種缺錢年輕學徒的最愛，因為我們的薪水不高，要多拿工錢只有靠時間來彌補，最好是可以加班到隔天早上5點，這樣一整天下來可以領七天的工資，然後不回家直接睡工地，睡三個小時，早上八點醒來直接上工再拼命！年輕就是本錢，現在如果這樣做，三天後應該是直接送醫吧！有錢也沒命花！也許你會說那麼愛錢怎不去當牛郎，不就更好賺！可恨楊老闆的身高和外形難登大雅之堂，不然早就下海了！幸好做工不看外表，只要有手有腳，願意流汗不怕弄髒就行！只要想得開，也能是一個快樂的小木工！

 

想當快樂的小木工就得先熬過學徒這一關，一大堆材質要學、一大堆工具名稱要記、一大堆的施工方法要練習！木工是行動人員，不是坐辦公室的，記不起來的還能先儲存在電腦裡。師傅們講過一次的最好別再去問第二次。同一種錯也最好別犯第二次，不然常讓師傅們問候你十八代祖宗也不好意思！

 

當年木工學徒的薪水是每日三百元，半年後我的日薪已升到了一千二百元，也是在這個階段開始瘋狂加班，楊老闆曾連續加班三日三夜，第四天早上完工後工頭給了二萬五千多的薪水，可惜這樣的加班機會並不會很多，不然我早就發了！也可能早就掛了！老輩的師傅們常說，人生最悲哀的事，就是快要死了，才發現身上還有很多錢沒花完！

 

做工的有做工的人生觀，每天上工下工這麼辛苦，賺了錢又捨不得花，怎麼說也說不過去！木工領的是日薪，大多一個星期或十天就會發一次薪水，每個月大約有三到四次的發薪日，這也造成了一種問題，錢花完了很快就又可以領錢，造成了木工學徒可以把錢花光光不懂儲蓄…錢嘛！再做工就有了…。

 

在工地當學徒是不能沒事聊天的，因為一聊天就可能做錯事，可是師傅們熟門熟路，不用想就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所以他們常常這邊一句那邊一句的閒聊，嘴上虧來虧去手也沒閒著！有時還能聽到一些好笑的對話…

 

「幹！阮某昨天又擱回後頭厝啊！」

「伊擱治咧想伊娘喔！」

「想你娘啦，恁爸昨晚喝太晚，伊擱大小聲尬我冤…」

「你一定又起手動腳啦！」

「啊無當做我是給她招(入贅)的喔！」

「喔！這厲害喔！那麼愛管你，干脆離一離好了」

「啊！…這…甘好！孩子還小…」

「你就知道孩子還小，又那麼愛喝！要當大男人就當個夠啊！離一離好了。」

「離一離還有誰要嫁我這種做工又愛喝的啊」

「那是你家的事啊！」

「賣啦(不要啦)！老洪…晚上下班陪我去阮某ㄟ後頭厝…」

「我才不想理你咧！上個月才去一次…我又不是吃飽太閒！」

「賣啦！頂多我一個月不喝酒！」

「一個月？你喝給他死也不關我事…。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會多燒幾箱酒給你」

「賣啦！賣啦！陪我去一下啦！」

聽到這我已經快忍不住了，可是我這種小學徒如果偷聽他們的對話笑出聲來，那和找死沒兩樣！啊…好痛苦！在工地，師傅的權利大得很！小學徒只能吃苦當做吃補！逆來順受。當然啦！楊老闆講的是我這一代！

 

楊老闆在台中混了半年，就被同學拉上中壢，要我幫他老婆弄出一間美容院來，找設計公司做嫌太貴了，第一次開業也沒什麼經費，能省則省，找我這種半師又是同學最省。可是我又沒做過美容院，怎知要如何裝璜，就連座位和座位中間要留多少距離都不知道，同學又只想越省越好，可想而知，那間美容院做好後真得是俗又有力！人總要遇到瓶頸才知道所學不足！裝璜，真的是太多東西學不完！

 

楊老闆入行至今少說也帶過20幾個學徒，還在線上的僅有八人左右。比例不到三成存活，可以想見裝璜這行淘汰率蠻高的。不是願意學就一定能出師的！替木工界注入新血的階段性任務楊老闆做得夠多了，現在只想做個快樂的小木工…。

也許你會覺得做工很累，其實不然！裝璜木工每天上班不太會都做同樣的工作，今天釘天花板明天做衣櫃後天做壁面造型，裝璜工作大多是室內，也曬不到太陽，別以為楊老闆那麼黑是曬的，偷偷告訴你，我是”黑屌底”不是”黑沒洗”，從小就那麼黑。工作花樣多，相對的也就不會太無聊。只要一直想著要把手邊的工作做完，8個小時很快就過了，完工後看看自己做的成品還有莫名的成就感！想想看，一間空空的房子，讓我們這些木工這邊釘釘，那邊釘釘，就能給你完全不同的空間感…。裝璜木工是房子的魔術師！